梧桐落尽，晚意无寻
林深是在一场连绵的秋雨里回到青川镇的。
车子驶进镇子时，雨丝正斜斜地织着，把青灰色的瓦檐、斑驳的墙面都晕成了模糊的水墨画。镇口那棵老梧桐还在，只是枝桠光秃秃的，落叶被雨水泡得发胀，贴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他是来收拾外婆老房子的。半个月前，接到表舅的电话，说外婆留下的那套老院儿，镇里要规划拆迁，让他回来把值钱的东西清走。电话里表舅的声音带着惋惜，林深却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带着疼。
这是他离开青川镇的第八年。从十八岁考上外地的大学，到后来留在大城市打拼，他几乎很少回来。不是不想，是不敢。这座小镇太小了，每一条巷弄、每一缕炊烟，都刻着他和苏晚的影子，那些影子被时光发酵，成了他心头最不敢触碰的疤。
老房子在镇子的最深处，是典型的江南小院，一进两厢，院角栽着一棵腊梅，只是如今早已枯萎。推开那扇掉漆的木门，"吱呀"一声，像是唤醒了沉睡多年的时光。院子里积满了落叶，雨水打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显冷清。
林深放下行李箱，走进堂屋。外婆的遗像摆在正中，黑白照片里的老人笑容慈祥。他走过去，点燃三支香，袅袅的青烟在雨雾里散开，模糊了他的视线。香灰落在供桌上，像一层薄薄的雪，一如他这些年积攒的思念。
收拾东西是件繁琐的事。外婆的衣物、旧家具、堆积如山的杂物，每一件都带着岁月的痕迹。林深耐着性子，一件件地翻捡，把有用的东西装进纸箱，没用的就堆在一旁。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他打开屋里的灯，昏黄的灯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灯罩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就在他收拾西厢房的一个旧衣柜时，指尖突然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拉开衣柜最底层的抽屉，里面铺着一层褪色的蓝布，布上放着一个铁盒子。盒子已经生了锈，锁扣也有些松动。林深认出，这是苏晚的盒子。
记忆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和苏晚是在高中时认识的。彼时，他是转学生，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刚到青川中学时，总是独来独往。而苏晚是班里的文艺委员，扎着高高的马尾，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像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
他们的相遇，是在学校的梧桐树下。那天，林深因为一道数学题解不出来，独自坐在梧桐树下发愁。苏晚抱着一摞作业本经过，看到他皱着眉头的样子，忍不住停下脚步，笑着问他："同学，你是不是遇到难题了？"
林深抬头，撞进她清澈的眼眸里，瞬间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苏晚也不恼，蹲下身，拿起他的练习册，耐心地给他讲解。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春风拂过湖面，让林深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从那以后，他们就熟络起来。苏晚会帮林深补习他不擅长的英语，林深则会给苏晚讲她感兴趣的天文知识。他们一起在梧桐树下看书，一起在放学的路上分享零食，一起在晚自习后并肩走过寂静的巷弄。
青川镇的夏天很长，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苏晚喜欢穿白色的连衣裙，裙摆被风吹起时，像一只翩跹的蝴蝶。林深总是偷偷地看她，看她认真做题的样子，看她和同学嬉笑的样子，看她在梧桐树下转圈时快乐的样子。
他以为，这样的时光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高二的下学期，苏晚的父亲突然得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苏晚的家里本来就不富裕，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这个原本快乐的女孩，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笑容。
林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想帮她，却又无能为力。他只是个学生，没有钱，也没有能力。那段时间，苏晚总是请假，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不来学校。林深很担心她，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有一天晚上，林深放学回家，路过镇子口的小医院，看到苏晚坐在医院的台阶上，抱着膝盖，肩膀微微颤抖。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声说："苏晚，你还好吗？"
苏晚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她看到是林深，再也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林深，我好害怕，我爸爸他......他会不会有事？"
林深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说："不会的，叔叔一定会好起来的。别担心，有我呢。"那一刻，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挣很多钱，保护好这个女孩。
为了帮苏晚凑钱，林深把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都给了她，还利用周末的时间，去镇上的餐馆打工。苏晚知道后，很是感动，却又不肯接受他的钱。林深笑着说："这是我借你的，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在林深的陪伴和鼓励下，苏晚渐渐走出了阴霾。她更加努力地学习，希望将来能考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报答父母，也报答林深。而林深，也因为苏晚的存在，变得更加努力，他想和苏晚考上同一所城市的大学，一起开启新的生活。
高考结束后，林深如愿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而苏晚，却因为几分之差，只能留在本省的一所普通院校。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们又来到了学校的梧桐树下。
"林深，恭喜你。"苏晚笑着说，眼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苏晚，没关系，我们可以在同一座城市的。等我到了北京，我会努力学习，将来把你也接过去。"林深握着她的手，认真地说。
苏晚点点头，眼里泛起了泪光。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盒子，递给林深："这个给你，里面是我画的一些梧桐叶，还有我们的照片。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
林深接过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知道，这个盒子里装着的，是苏晚满满的爱意。"苏晚，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那天的阳光很好，梧桐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约定，要一起努力，一起面对未来的风雨。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未来的风雨，会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猝不及防。
到了北京后，林深才发现，大学生活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轻松。繁重的学业、激烈的竞争，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每天都在图书馆和教室之间奔波，努力学习专业知识，希望能早日出人头地。
他和苏晚每天都会打电话、发信息，分享彼此的生活。苏晚会告诉他，她在学校的趣事，她画的画，她遇到的新朋友。林深也会告诉她，他的学习情况，他参加的社团活动，他对未来的规划。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联系渐渐少了。林深越来越忙，有时候甚至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苏晚发来的信息，他也常常要过很久才能回复。苏晚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心里很是不安，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她怕打扰到林深的学习和生活。
大一的下学期，林深参加了一个重要的竞赛，为了能取得好成绩，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竞赛准备中。那段时间，他没有给苏晚打过一个电话，也没有回复过她的信息。苏晚很担心他，给他发了很多信息，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都石沉大海。
直到竞赛结束，林深才想起苏晚。他给苏晚回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苏晚的声音很冷淡，带着一丝疲惫："林深，你终于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苏晚，对不起，我最近太忙了，一直在准备竞赛。"林深急忙解释道。
"忙到连给我回一条信息的时间都没有吗？"苏晚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林深，我爸爸的病又复发了，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医院照顾他，我很害怕，我想找个人倾诉，可你却......"
林深愣住了，他不知道苏晚的父亲病情复发了，他更不知道苏晚这段时间承受了这么多。他心里充满了愧疚，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苏晚，对不起，我不知道......"
"别说了，"苏晚打断他的话，"林深，我们可能......真的不合适。你有你的未来，我有我的生活，我们终究是两条平行线。"
"苏晚，你别这么说，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以后会多陪你的，我会......"
"够了，林深。"苏晚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就这样吧，祝你前程似锦。"
说完，苏晚就挂了电话。林深握着手机，耳边还回响着她的声音，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给她回电话，却发现她已经把他拉黑了。他给她发信息，也显示发送失败。
那几天，林深像丢了魂一样。他想立刻赶回青川镇，去找苏晚，向她道歉，向她解释。可他又想到，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就算回去了，也给不了苏晚想要的生活。他咬咬牙，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他告诉自己，等他有了能力，一定要回来找苏晚，弥补她。
只是，他没有想到，有些错过，就是一辈子。
林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了那个铁盒子。盒子里，果然装着很多梧桐叶标本，每一片都被苏晚精心地压平、晾干，上面还写着日期和一些简单的文字。
"2014年9月10日，和林深一起在梧桐树下看书，阳光很好。"
"2015年5月20日，林深给我买了我最喜欢的草莓味冰淇淋，很甜。"
"2016年6月8日，高考结束了，希望能和林深考上同一所大学。"
......
每一片梧桐叶，都记录着他们曾经的美好时光。林深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在梧桐叶上，晕开了上面的字迹。
盒子的最底层，还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他和苏晚并肩站在梧桐树下，苏晚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笑得一脸灿烂，他则搂着她的肩膀，眼神里满是温柔。照片的背面，是苏晚娟秀的字迹："林深，愿我们的爱，像梧桐叶一样，生生不息。"
除了照片和梧桐叶，盒子里还有一本小小的日记本。林深翻开日记本，里面是苏晚的字迹，记录着她从高中到大学的点点滴滴。
"2017年3月15日，爸爸的病又复发了，我好害怕。林深最近很忙，我不想打扰他，只能自己一个人扛着。"
"2017年4月20日，我给林深发了很多信息，他都没有回复。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是不是不爱我了？"
"2017年5月10日，我终于鼓起勇气和林深说了分手。其实我很舍不得他，可是我不能拖累他。他有很好的未来，我不能因为我的家庭，耽误他的前程。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心意。"
"2017年6月25日，爸爸还是走了。我好难过，好想林深，可是我不能找他。我只能一个人在梧桐树下哭，希望他能过得好。"
"2018年9月1日，我考上了研究生，要去南京读书了。离开青川镇的那天，我又去了学校的梧桐树下，那里有我们太多的回忆。林深，你在北京还好吗？我好想你。"
"2019年11月12日，我生病了，医生说我得了很严重的病，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不怕死，我只是很遗憾，没有等到林深。我还没有告诉他，我当初和他分手，不是因为不爱他，而是因为太爱他。"
"2020年3月5日，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把这个铁盒子交给了林深的外婆，希望她能在合适的时候交给林深。林深，如果你看到这本日记，希望你不要怪我。我爱你，一直都爱。"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字迹已经很潦草了，看得出来，苏晚当时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林深拿着日记本，双手不停地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日记本上。
他终于明白了，苏晚当初和他分手，并不是因为不爱他，而是因为不想拖累他。他终于明白了，苏晚这些年，承受了多少痛苦和委屈。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当初的懦弱和自私，错过了多么爱他的一个人。
他想起，自己大学毕业后，努力工作，终于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他以为，自己有能力去找苏晚了，可是他却不知道，苏晚已经不在了。他想起，这八年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苏晚的消息，可是却一无所获。他以为，苏晚只是不想见他，却没有想到，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
窗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敲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在为他哭泣。林深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空荡荡的巷弄，看着那棵光秃秃的老梧桐，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表舅的电话。电话接通后，他声音沙哑地问："表舅，你知道苏晚吗？就是以前经常和我一起玩的那个女孩，她......她现在在哪里？"
表舅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林深，你终于问起苏晚了。苏晚这孩子，命太苦了。她爸爸去世后，她就去南京读研究生了，后来得了重病，在2020年的时候，就走了。她走之前，特意嘱咐我，不要告诉你，怕影响你的工作和生活。她还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等到你。"
"走了......"林深喃喃地说，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是啊，"表舅叹了口气，"她被葬在了镇外的青山公墓。每年清明，我都会去看她。她的墓碑上，还刻着你的名字，旁边写着'一生挚爱'。"
挂了电话，林深像疯了一样，冲出了老房子。他冒着大雨，奔跑在青石板路上，奔跑在镇外的小路上。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冰冷刺骨，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见苏晚，去告诉她，他爱她，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青山公墓在镇子的郊外，坐落在一片青山绿水之间。林深一路奔跑，终于来到了公墓。他在墓碑群中，一遍遍地寻找着苏晚的名字。终于，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那块墓碑。
墓碑很简单，上面刻着"爱女苏晚之墓"，下面刻着她的生卒年月。墓碑的右侧，果然刻着他的名字："一生挚爱，林深。"墓碑上，贴着一张苏晚的照片，照片上的她，依然是扎着高高的马尾，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林深蹲在墓碑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苏晚的脸庞，眼泪滴落在墓碑上，和雨水混在一起。"苏晚，对不起，我来晚了。"
"苏晚，对不起，我没有早点明白你的心意。"
"苏晚，对不起，我错过了你一辈子。"
"苏晚，我爱你，一直都爱。你听到了吗？"
他一遍遍地道歉，一遍遍地诉说着自己的爱意，可是，再也没有人会回应他了。只有冰冷的墓碑，和无尽的风雨，陪伴着他。
雨渐渐停了，天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林深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湿漉漉的衣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梧桐叶标本，那是他从铁盒子里拿出来的，上面写着："2015年5月20日，林深给我买了我最喜欢的草莓味冰淇淋，很甜。"
他把梧桐叶标本放在苏晚的墓碑前，轻声说："苏晚，这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我会把我们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他站在墓碑前，看了苏晚很久很久，才缓缓地转过身，朝着青川镇的方向走去。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大地上，照亮了他前行的路。只是，他的心里，却充满了无尽的伤感和遗憾。
回到老房子，林深没有再继续收拾东西。他把那个铁盒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行李箱里，这是苏晚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他要好好地珍藏。
几天后，林深离开了青川镇。车子驶离镇子时，他再一次看向了镇口的那棵老梧桐。春风拂过，枝头已经冒出了点点嫩芽。他知道，春天来了，可是他的苏晚，却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后来，林深辞去了北京的工作，回到了本省的省会城市。他在那里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书店的名字叫"晚意书店"。书店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还有很多梧桐叶标本。
每天，他都会坐在书店里，泡一杯茶，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他会想起苏晚，想起他们在梧桐树下的时光，想起他们的约定，想起他们的错过。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结婚。他总是笑着说，他在等一个人，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每年清明，他都会回到青川镇，去青山公墓看苏晚。他会给她带一束她最喜欢的白菊，给她讲书店里发生的趣事，给她讲他这一年来的生活。
他知道，苏晚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就像那棵老梧桐，虽然经历了风雨，却依然顽强地生长着。就像他们的爱，虽然错过了一辈子，却依然在时光的长河里，生生不息。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林深还是会想起苏晚。想起她清澈的眼眸，想起她浅浅的梨涡，想起她软软的声音。他会拿出那个铁盒子，翻看里面的梧桐叶标本和日记本，眼泪会不自觉地流下来。
他终于明白，有些爱，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有些遗憾，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弥补。而他和苏晚的故事，就像那落尽的梧桐叶，虽然美好，却再也无法寻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