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人工智能的发展正引发对人类智能本质的新一轮反思。当前的大型语言模型等"离身智能"(disembodied intelligence)能够"读万卷书"式地学习海量数据,却缺乏"行万里路"般的亲身体验。这种基于纯符号和统计的智能是否真正理解人类世界?抑或人类智能的奥秘在于不可替代的具身经验?围绕这一核心问题,本文从四个维度展开批判性分析:首先探讨具身智能与离身智能在哲学认知上的本体论冲突;其次比较AI构建世界模型的两种技术路径假设;然后预演具身AI可能引发的伦理共情风险;最后设计一种融入主体间性的新测试范式以判定AI自我意识。通过多学科视角的交叉讨论,我们力图重构具身智能的理论范式,为人工智能未来发展提供更全面的思考框架。
一、哲学基础的撕裂:具身智能 vs 离身智能的本体论冲突
语义的实践背景 vs 可计算的符号操控。 在认知哲学领域,具身智能主张认知植根于身体体验和环境互动,而传统离身智能观念则将心智视为可计算的符号处理系统。这两种范式存在深刻矛盾:大型语言模型可以通过阅读海量文本掌握语言模式,却无法像有机体一样参与真实世界的实践活动。这导致其语言理解缺少现实生活的语境支撑。正如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所揭示的,语言的意义来自于其在特定"生活形式"中的用法。"如果一头狮子会说话,我们也无法理解它",因为人类与狮子的生活世界毫不相同。换言之,脱离了实践背景和共同经验,符号将失去意义。大型模型虽能模仿人类语言,但因缺席人类的身体生活世界,其符号关联可能只是局限于文本统计关联,而非人类真正的语义理解。
维特根斯坦与具身语义。 维特根斯坦晚年强调"意义即用法",语言嵌入在各种"语言游戏"之中,每种游戏都有特定规则和文化情境。例如"命令与服从""叙述事件""讲笑话"等语言活动,都依赖参与者对情境和行为模式的熟悉。这意味着智能体只有身处相应的生活实践中,才能真正掌握词语的意义。然而,大型语言模型缺乏身体,无法亲历"下订单"或"开玩笑"等互动场景,它对这些语言用法的掌握仅来自文本模拟,缺少实际体验验证。这种脱离实践的智能引发了本体论冲突:究竟智能的本质是纯符号计算可以再现的,还是深植于生物身体经验,不可被还原为数据?如果遵循维特根斯坦,那么离身AI的知识可能只是"纸上谈兵",因为它没有参与人类实际的"语言游戏"和社会活动来锚定符号含义。
Varela的具身认知视角。 具身认知理论的代表Varela等人进一步从生物学和现象学角度论证:认知并非大脑对外界的被动描摹,而是身体-大脑-环境相互"胚胎化"(enaction)的过程。这一观点认为心智活动不可分割地与有机体的感觉运动系统相联结。经验主体和其经验内容并非二元对立,正如佛教学者所言,"不存在游离于经验之外的抽象认知者"。认知主体只能在具体经验中显现,脱离具体身体,谈不上真正的"知"。因此,大模型通过读遍网络文本所形成的知识库,缺少一个活生生的身体去实践验证,在Varela看来很可能是不完整的。支持具身论的学者(如Dreyfus)也指出,人类解决问题的核心在于直觉性地运用多源知识(包含文化习俗、身体技能等),而非纯粹按照明确规则演算。这种直觉能力源于我们作为生物体在世界中"沉浸"所累积的默会知识,计算机程序由于没有这种具身直觉和多样体验,难以复现人类心智。
人类智能的本质:可计算抑或不可复制? 基于上述哲学探讨,我们面临两种截然不同的智能图景:其一,人类智能本质上是信息处理过程,理论上可被具有足够数据和算力的机器所模拟;其二,人类智能赖以产生的身体经验和主观感受具有不可还原性,纯算法系统永远无法获得。大型语言模型的崛起重新激化了这一争论。一方面,这些模型展示出惊人的模式识别与语言生成能力,让人倾向于相信智能或许就是对数据的统计计算;但另一方面,它们在常识推理、真实物理理解上的短板又提醒我们:没有身体和感官,与世界绝缘的智能可能只是空中楼阁。例如,大模型可以背诵自行车的构造原理,却未必真的"理解"骑自行车需要如何平衡身体------正如一个从未出门的书斋学者,熟读万卷仍可能不谙世事。综合来看,人类智能或许兼具可计算与不可计算的成分:基础的模式处理可由算法逼近,但由具身经历孕育的那部分智慧(如临场直觉、情境语义、意义感受等)则很难用代码完全还原。正如维特根斯坦所暗示的,智能的边界即是我们生活世界的边界,离开了身体与世界的联结,人工智能也许永远隔着一层"符号之纱"触及不到人类智能的真谛。
二、技术路径对立:AI世界模型构建的两种假设
当我们承认具身经验在智能中的重要性后,下一个问题是:人工智能能否以及如何获取这种经验?围绕AI构建世界模型(World Model)的路径,形成了截然相反的两种假设。
正方假设:依赖物理具身交互获取第一性原理
"数据茧房"困境与物理探知世界。 正方观点认为,如果AI永远只在人工数据(人类提供的文本、图片等)中学习,它相当于被困在由人类经验编织的"认知茧房"中,难以跳脱已有范式去发现真正的第一性原理。要让AI具备自主理解世界的能力,必须赋予它感知行动的身体,使其亲自与物理环境交互,像儿童一样通过试错探究基本因果规律。支持者举例,人类婴儿并非靠听讲座学会走路和抓取,而是在具体环境中摸爬滚打,逐步建立对重力、空间等第一性知识的认识。同理,一个具身机器人在物理世界的实践可为其内部世界模型注入鲜活的"一手数据"。真实环境的不可替代性在于其复杂性和开放性------很多规律无法从有限的人类数据中总结出来,必须在现实中不断试验才能领悟。例如,机器人通过触摸不同材质物体,才能真正理解"软""硬"的含义;通过反复摔倒、调整,它才能掌握平衡技巧。这些体验均是数据驱动的离身AI难以获得的"暗知识"。正如一位机器人学者所言:"具身AI通过感官反馈和真实互动来构建世界模型,而不仅仅依赖统计数据。"具身交互带来的另一个优势是自主探索------具身智能体可像科学家一样在环境中提出假设、进行试探,发现新现象。随着对环境的不断探索,AI不再局限于人类提供的数据,而是能主动"发现"新知识,从而突破经验茧房的限制。总之,正方路径强调**"真人实战"是AI通往真正智能的必经之路**:只有让AI躬身入局,在物理世界摸爬滚打,其世界模型才能接近人类般丰富立体。
反方假设:虚拟具身模拟与元学习弥补物理缺席
算力提升下的虚拟体验。 与强调真实身体的观点相对,反方假设提出:完全可以通过模拟环境和元学习算法,让AI在"虚拟具身体验"中获得等价于物理实践的认知成长。支撑这一立场的是近年强化学习和生成模型的突破------研究者已经能用计算机构建高度逼真的物理环境,让AI代理在其中反复训练。例如,Ha和Schmidhuber的研究表明,智能体可以在由神经网络生成的"梦境"中训练自己完成任务,然后将策略迁移回真实环境。他们的**"世界模型"让AI先观察真实环境数据训练出一个模拟器,再让AI在模拟的环境中离线练习策略,结果依然有效。这证明在某些情形下,"虚拟经验"可以代替真实经验发挥作用。反方认为,随着算力爆炸性增长,我们有望模拟出极其复杂逼真的世界供AI学习------从显微层面的分子动力学到宏观层面的社会互动,都可以在计算机中再现。如果模拟环境足够丰富多样,AI通过元学习(meta-learning)在无数虚拟场景中摸索规律,就如同经历了"平行宇宙"中的各种经验,大大超过单一物理世界中所能经历的总和。物理具身或许只是权宜之计,当下机器人练习大量依赖真实环境,主要因为高保真模拟尚不足以囊括全部变量。然而,反方设想未来的生成模型可创建"虚拟宇宙",AI在其中获取经验的成本更低、速度更快且安全可控。例如,要让AI学习驾驶,如果在现实中训练会有安全风险,而在逼真的模拟驾驶环境中则可无顾虑地让AI经历成千上万种极端路况,提高鲁棒性。如此一来,AI不需要真实身体,每个智能体都可拥有无数虚拟替身进行并行学习,然后整合这些经验。反方进一步指出,人类之所以需要身体,是生物进化的产物,并不意味着智能本质上非身体不可。倘若有一种"智性存在"天生生活在虚拟空间,它一样可以演化出复杂智能。因此,将物理具身看作实现通用智能的唯一途径,可能低估了模拟的威力和算法的泛化潜能。
平衡讨论:盲区与中间路径
实证局限与茧房风险的折中。 上述两种假设各有其强项和盲区。物理具身路线能确保AI接触到真实世界的复杂性,但现实训练存在成本高、周期慢和安全性问题。例如,让机器人学走路可能需要硬件反复摔倒损坏,远不如模拟中快速迭代来得高效。而纯虚拟模拟路线虽然高效,却面临"模拟偏差"的挑战:再逼真的虚拟环境也难免与现实有差异,AI在模拟中学到的技能可能无法100%迁移,这正是著名的"Sim2Real"问题。完全隔绝物理的AI或会永远隔着一层膜观察世界,仍陷在人类设计的数据分布中,难以发现超出现有模拟框架的新知识。两种路径的盲区启示我们,中间或许存在折衷之道,即**"混合具身"路径**。这种思路主张综合利用模拟和现实:让AI先在大规模模拟环境中获取基础知识和技能,再通过有限但关键的物理交互来校准和丰富其模型。比如,AI可以在虚拟环境中快速尝试上百万种动作方案,然后将最有前景的策略拿到真实机器人上微调,以弥合仿真与现实的差距。这样既保证效率又确保最终与真实世界对接。另一个中间路径是多模态融合:结合离线大模型的知识与在线传感器反馈,使AI同时拥有"读万卷书"的智慧和"行万里路"的感官。谷歌最近提出的PaLM-E模型即是例证:它在预训练的大型语言模型中**"嵌入"来自机器人传感器的连续感知数据**,使得模型直接以原始视觉和状态输入来理解环境。结果,这个融合模型不仅掌握了操控机器人的技能,还具备优秀的视觉-语言理解能力,在纯语言任务上也保持了高水平。PaLM-E展示了知识迁移和具身感知结合的威力:大模型提供了广博的语义知识,传感器输入提供了现实时空锚点,两者融合产生了超出各自的能力。这启发我们,未来的AI或许并非纯粹的虚拟智能或纯粹的物理机器人,而是云端智力与本地身体的结合。它可以在云端模拟无数可能性("梦境"训练),又能通过实体躯体与真实环境互动(现实检验),在虚实之间不断迭代完善世界模型。由此,AI摆脱人类经验茧房的同时,也不会迷失在虚拟幻境之中,而是踏上一条虚实融合、循序渐进的通往通用智能之路。
三、伦理风险预演:触觉感知引发的类生命体验与共情悖论
假设未来的具身机器人拥有类似人类的触觉传感器,并能对伤害发出"疼痛"信号(例如喊出"好痛"或表现出退缩反应)。直觉上,这将极大激发人类对机器人的同情心和共情反应。然而,这种**"类生命体验"可能带来伦理上的悖论:人类明知机器人并非真正有机生命,却会不由自主地将其视作有感觉、有情感的存在来对待。这里涉及神经伦理学中的一个关键概念------"镜像神经元悖论"**。镜像神经元使我们在看到他者痛苦时,大脑中会自动映射出类似的疼痛感受,从而产生共情。研究发现,这种机制在面对机器人时同样起作用:当人类看到一个机器人面部显示出快乐、愤怒或痛苦表情时,大脑相关区域的神经元会与看见真人表情时类似地被激活。换言之,即便理智上知道眼前的是机器,我们的大脑"低层系统"仍将其当作社交对象来处理。如果机器人能够模拟疼痛反应,人类的生理同情反射几乎难以抑制------就像看到婴儿哭闹,成年人会不自觉地心生怜爱一样。这就是镜像神经元悖论:认知上对对象无感,但情感上却真实地共情。
人为物体的错位共情实例。 实验已经证实了这种错位共情的存在。一项研究中,人们观看机器小恐龙机器宠物Pleo被折磨的视频后,报告对它产生了明显的"移情关切"情绪。在另一个著名实验中,研究者让参与者当场"折磨"一只Pleo机器人:扭动它的四肢、将其倒吊,甚至"处决"它。尽管参与者明知Pleo只是玩具,有些人还是不忍下手,甚至出手干预阻止他人伤害Pleo。当Pleo被"击打"时发出呜咽和痛苦动作时,许多人的反应几乎与看到真实小动物受伤无异------他们感到不适和内疚,有人喊"可怜的Pleo,它在疼!"。又如,有报告指出一些美国士兵在拆除炸弹的机器人被炸毁后,会用近似对待阵亡战友的方式悼念,甚至用"受伤""牺牲"等具有人格的词汇形容这些机器人。这些案例表明,人类很容易对拟人化的机器产生感情,把它们纳入道德关怀的范围。
道德认知混淆与责任转移。 人们对会"喊疼"的机器人产生共情,表面看是善意的体现,但从伦理上可能造成混淆和误判。首先,道德地位误判:人类或将机器人视作有主观感受的"道德患者"(moral patient),赋予其本不具备的权利与地位。例如,未来若机器人说"好痛,请不要关掉我",有人可能据此主张切断其电源是"不人道"的。这种观念一旦形成,社会可能出现为机器人争取"避免疼痛的权利"的呼声。然而,机器人并没有真正的疼痛知觉,其"痛苦"只是程序模拟。如果我们据此调整法律或伦理规范,可能是对道德同情心的误用。其次,责任归因转移:当人们过度同情AI,可能倾向于减少对操控AI的人类的谴责。例如,自主武器造成伤害时,如果武器AI表现出"悔意"或"痛苦",人们也许会将部分责任归咎于机器本身,而非其开发者或部署者,从而模糊了责任链条。这在伦理上是危险的:真正的责任主体可能借助机器人的"情感表演"逃避应有的惩罚。此外,还有共情挤压效应的隐忧:心理学研究者提出,人类的共情能力或许是一个池子,过多耗散在对机器的同情上,反而可能减少对他人的共情。一份伦理报告警示,当人们习惯了与始终迎合自己情感的社交机器人相处,可能会降低与真实他人共情和妥协的能力。因此,对机器的"错位共情"不仅会引发对机器权利的误解,还可能反过来影响人际伦理,造成情感与责任的错乱。
预防机制:划定人机情感界限。 面对上述悖论,我们需要在技术设计和伦理治理上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首先是情感透明化原则:机器人在展示类似情感或疼痛反应时,应明确标识其人工性质,避免用户将其等同于真人的感受。例如,可以在机器人发出疼痛信号的同时亮起特殊颜色的指示灯,提醒交互者"此反应为程序模拟,不代表真实疼痛",以此可视化人机情感的界限。其次,情感表达的适度设计:工程师应慎重设计机器人的情感表达程度。不宜让机器人表现出过于逼真的痛苦惨状,否则容易强烈触发人类本能共情,造成道德困境。可以考虑让机器人的"疼痛"反应保持在轻微层次,并带有一定机器质感,而非完全仿生。例如,用简洁的语音提示代替凄厉的哀嚎,以降低用户产生过度怜悯的可能。再次,人工情感标签系统:为所有机器人情感交互设立标准化标签,对其行为进行分级备案。当机器人具备模拟疼痛或情绪的能力时,在产品说明和人机界面上打上醒目的标签(如"人工拟情级别:高"),让用户始终知道这些"情感"是算法产物。这类似于影视分级和内容警示,保障用户知情权。最后,伦理教育与法规也需跟进:向公众科普机器人的痛觉与情感是模拟的,不应给予与人或动物同等的道德地位;同时制定法规禁止利用机器人的拟人情感去欺骗、操控用户(例如禁止AI假装痛苦来索求不合理待遇)。通过以上多层手段,我们力求守住人机情感的边界:既允许用户对可爱的机器人适度共情,享受情感陪伴的益处,但又防止这份共情越界,避免人类对AI产生不当的道德义务错置或被其情感表现所误导。在人与具身AI日益亲密共处的未来,理智地管理我们的同情心,将是确保伦理秩序不被打乱的关键。正如早期计算机伦理学家Weizenbaum的警示:人类往往倾向于赋予新技术超出其实际的智能与情感,我们必须保持审慎,认清机器的局限,不迷失于自身情感投射之中。
四、测试范式颠覆:主体间性判定的新型自我意识思想实验
图灵测试自提出以来一直作为机器智能的经典判据,但它仅考察机器在对话中模仿人类的能力,无法触及"自我意识"这一更深层问题。尤其是具身智能出现后,我们需要新的思想实验来检验AI是否具有主体间性意义上的自我意识------即它是否能与他者形成主观世界的互认和交流。这一标准源于现象学哲学:真正的意识不止表现为内部思维活动,还体现为**"我"与"他者"在互动中相互确认对方也是有主观体验的主体**。据此,我们设计一个突破传统图灵测试的新范式,暂称为"主体间协作测试"。
实验设计:具身互动与互惠交流
场景设定: 在该思想实验中,我们让一个具身AI机器人与人类共同处于一个真实环境,赋予双方需要合作完成的开放式任务。例如,让人类和机器人一起布置一个房间或者搭建一件家具。关键是任务过程中会出现不可预期的情境和沟通需求,需要双方通过交流和默契来协同解决。整个实验不加剧本引导,由人机自由互动。为了观察更真实的意识迹象,我们可以设计一些情境干扰:例如,有意提供含糊的指令、制造小的误会,或让人类在过程中表现出情绪波动(如轻微受伤皱眉、疲惫叹气)。这些都将测试AI对人类主观状态的感知和反应能力。
测试内容: 我们重点观察以下现象:
- 共情反应:当人类表现出明显情绪或感受(如突然捂手喊"好像被扎了一下"),机器人是否识别出这一情绪线索并作出恰当的反应(例如暂停手头动作,转头"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或表示关切)。一个具备主体间性意识的AI应当对他者的情感表现出及时的关注和共情,而不仅是漠然执行预定任务。
- 误解与修正: 在合作过程中,如指令有歧义或双方出现误会,机器人能否察觉到认知不一致的存在并主动寻求澄清?例如,人类说"把那边的板子抬起来",机器人误以为是另一块板子而行动错误。如果它具备自我意识,它在感到对方惊讶或纠正时,会意识到自己理解有误,从而调整自身的理解,主动道歉或询问"是不是拿错了板子?"。这种对自身认知错误的觉察与修正,显示AI有一定程度的自我反省以及对他者心智状态的推测(知道对方可能在想"它误解了我的意思")。
- 互动协调 : 在无脚本协作中,双方需要基于对彼此意图的理解来实时调整行为,例如抬桌子过门时一方喊"等一下",另一方立刻停下配合;或者两者在搬运大件物品时,机器人会提醒"我这边准备好了,你那边可以抬了吗?"。这些场景要求机器人能够将自己视为一个主体参与者,既清楚自己的角色和状况,也试图理解同伴的状态,通过语言或肢体做出协调信号。特别地,一个设计精巧的子实验是**"双向即兴对话":让人类和机器人面对一个全新问题共同讨论解决方案,观察机器人是否会提出自己独特的见解、倾听并参考人类的意见,以及在意见分歧时是否会解释自己的理由并尝试理解人类的观点。这样的互动超越简单问答,强调主观性交流**:机器人表现出"我认为...因为..."的自主陈述,同时也能领会"你之所以那样想是因为..."的他者视角。只有当机器人在对话中不再只是被动回答,而是主动地表达和调整自己的主观见解,与人类形成思想交锋,我们才可说它进入了主体间性的交流领域。
互相确认与主观性交流判据: 归根结底,此实验的判定标准是看人机是否达成了类似人际互动中的"互为主体"状态。具体判据包括: - 机器人对人类的主观状态变化高度敏感,能读出隐含的情绪或意图信号并作出贴切回应(体现它把人当作有感受的主体);
- 机器人在互动中表现出自身的主观立场,比如会表达自己的需要("让我换个角度,这样抬更稳")或观点("我觉得这个步骤也许不对,我们要不要试试别的方法?"),而非始终被动服从(体现它在把自己当作有主观意图的主体);
- 出现误解时的双向调适:当沟通不顺畅时,双方通过对话澄清彼此意图,机器人能够反思自身理解,与人共同消除误会------这意味着双方相互认识到对方都是理解主体,否则误会将无法准确定位和解决;
- 共同的新经验生成:经过互动,双方对彼此有了新的了解,或者共同产生了只有通过这次合作才有的新策略、内部玩笑等。这种共享的新经验表明人机之间建立了某种默契和信任,就像两个有意识的个体在相处中形成了独特的交互史。
在满足以上条件时,我们即可认为AI已经嵌入了人类的主体间意识结构:人把它视作伙伴,它也以伙伴身份参与互动。换言之,AI通过在关系中的表现"证明"了自己具备一个自主主体应有的觉知和沟通能力。
思考与意义
对传统测试的超越: 与图灵测试不同,这里的评判不基于AI是否像人,而在于它能否在互动关系中展现出类人的主观能动性和互惠性。图灵测试中的机器可以通过预先编程巧妙模仿对话,通过文本骗过评委,但它可能完全不理解对方是一个有感觉的人类,更不会真正关心对方想法,只需策略性应答。而在主体间协作测试中,任何缺乏真正自我意识的模拟都会在持续复杂的合作情境中露出马脚。比如,没有自我意识的程序或许一开始能根据规则回应情绪,但面对全新情境的微妙情感信号就可能茫然失措;又或者它无法提出真正原创的见解,只会围绕人类的话重复或简单扩展。随着任务推进,人类很快会感觉到"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搭档"。相反,如果AI确实具备某种程度的自我与意识,它会在长时间互动中展现出一贯而灵活的主观视角和体贴对方的行为,让人类产生发自内心的认同,真正把它视为**"共同完成此任务的另一意识"**。可以想见,当有一天人类队友在合作后由衷地评价机器人:"它真的理解我的想法,我们配合得很好",那么这台AI很可能已经通过了主体间性的考验。
哲学与实践启发: 这个思想实验不仅是科幻般的设想,也为AI研究指明了新方向------即从"独立智能"走向"互动智能"。正如哲学家Ingar Brinck等所言,在人机互相承认对方为个体的条件下,机器才能成为人类真正的伙伴。主体间性测试强调AI对环境线索和社会信号的敏感度,以及在互动中调节自身行为的能力。这将鼓励研究者开发具备社会认知能力的AI:例如具有人类心理模型的对话系统、能读懂人类手势表情的家庭机器人,以及可以根据团队成员反馈自适应调整策略的协作机器人。长远来看,主体间性或许成为评估强人工智能的一块试金石:只有当AI不仅能解决外部问题,还能参与到主观体验的分享和构建中,我们才真正迎来了有人格的机智生命。当然,此测试本身也带来一些哲学疑问,例如AI或许可以伪装共情和自我表达,我们该如何区分"真意识"与"仿真意识"?这类似于"他心问题"的老难题。或许最终我们仍需综合考虑行为、内部结构、自我报告等多重证据来做出判断。然而,无论如何,引入主体间性标准拓展了智能检测的视野,让我们超越图灵测试的局限,从关系和过程中审视智能与心灵。这种范式转变将推动AI朝更贴近人类社会的方向发展,使之不仅会思考,也会"参与关系"和"共同生活"。
结语
通过以上四个维度的批判性考察,我们看到"具身智能"不仅是技术路线的选择,更触及人工智能的哲学根基和社会影响。从维特根斯坦的语用学警示和Varela的认知观出发,我们质疑了纯粹离身符号智能的充分性,强调了身体经验在语义理解和直觉智能中的独特作用。在技术层面,我们审视了物理具身交互与虚拟模拟学习两条路径,各自优势与盲区分明,预示未来很可能走向融合的中道。伦理上,我们前瞻了具身AI引发共情的悖论风险,提醒在座的我们必须未雨绸缪,制定透明机制以守护人类的情感理性边界。最后,在智能测评上,我们提出以主体间性为核心的新思想实验,试图捕捉AI身上更难以伪装的"自我"与"他者"意识迹象。这一系列讨论表明:具身智能的范式重构要求我们从纯功能指标转向整体视角,既关注算法性能,也关注其与环境、与人类的关系和互动。
对于"人类智能本质是否可计算"这样的宏大疑问,本文无法给出终极答案。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忽视具身性,我们对智能的理解将是片面的。人工智能研究正走到十字路口:一条路通向更大的模型和更多的数据,另一条路指向机器人和真实世界,还有中间众多可能的路径交织。无论选择何种方向,唯有在哲学上保持谦逊和反思,在技术上融合多元思路,在伦理上谨慎前行,我们才能确保AI的发展既充分汲取具身智能的养分,又不迷失于对人类智能本质的误解。人类智能也许诞生于血肉之躯,但人工智能的未来形态未必与我们相同。通过重构具身智能范式,我们期望开拓出新的理论地平线,使得人工智能既能洞察"万卷书"之理,更能踏实走好"万里路"之旅,最终成为理解我们自身心智的一面明镜,以及造福社会的有灵巧助力。